书画观复:书画艺术作为日常修养的生活方式
应凤凰网江苏站书画频道之约,每月给他们写一篇论书画文章。这是第一篇:http://js.ifeng.com/
书画观复:书画艺术作为日常修养的生活方式
柯小刚
(字如之,号无竟寓,同济大学哲学系教授、道里书院山长)
最近,我的一个朋友鹿芸薇的书画集出版,请我作序,我在序言开头写了一首诗:
天地何言哉,大美生百物。
四时行不忒,日新推陈故。
纷芸呈万象,如何笔墨住?
借得寸草心,元兮观往复。(元兮是鹿芸薇的字)
这首诗表达了我对“书画所为何事”的理解:那便是“观天地之生意与四时之往复,取万象之一瞬,修养性情之本然”。
庄子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知北游》)。无言难说之事,用“象”来昭示,用“势”来体现,便是书画。书画同样是“有大美而不言、有明法而不议、有成理而不说”的事情。《诗经·大雅·文王》云“上天之载,无声无臭”(上天之事听不见闻不到),书画也是这样的事情。《中庸》感慨说“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面对中国书画传统,我们同样可以这样感慨啊。
确实,中国书画自古就是与天地之事联系在一起的。许慎《说文解字序》追溯文字本源的时候就是从伏羲氏“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画卦取象开始的,随后谈到黄帝史官仓颉“见鸟兽蹄迒之迹,知分理之可相别异”而始作文字。此后,历代书论画论莫不追溯到伏羲取天地之象而画卦、仓颉见鸟兽之迹而造字。这些传说的深刻意义在于揭示了中国文字和书画艺术的自然本源。
阴阳、日新、往复与书画作为性情修养
天理即画理。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天地无言而有其成理,这个理便是四时行焉而不忒(不差错),百物生焉而不乱。古人总结为四象、五行、八卦之理,总而言之叫“一阴一阳之谓道”。阴阳并不神秘,本义不过是昼夜寒暑的意思。天地阴阳交错会合而化生万物,生生不息,万象纷呈,一片生机,这便是书画艺术的本源,也是书画艺术要去体现的大象。
于是,通过书画欣赏、学习和创作,无言之中,默会“天地之大美、四时之明法、万物之成理”,与此同时,不知不觉修养了自己的身心性情,与天地谐振,与万象共舞,激浊扬清,发现自己的性情中原来也有那些与“天地之大美、四时之明法、万物之成理”相应的部分,培育它,发扬它,让它占据身心,转化性情中的浊气、戾气。
“一阴一阳之谓道”不是教条原理,而是“生生不息”、“日新其德”的活泼生机。就像我们的身体,每时每刻都在新陈代谢、推陈出新,又像我们的心灵,每时每刻都有想法,念念生灭。于是,万象纷纭其间,如何取象贞定?象其生机?只能借笔法之跌宕起伏、水墨之浓淡枯湿,点画相摩,树石相荡,鼓之以兴,动之以势,节之以情,收之以理,于是点画成象于纸,莫非生气之氤氲、万物之成理也。所以,谢赫“画六法”第一条就是“气韵生动”,第二条是“骨法用笔”。通过“骨法用笔”写出“气韵生动”便是中国画要做的事情,也是书法要做的事情。字形结构、物象比例固然重要,但书画之为书画的本义首先在“气韵生动”、“骨法用笔”这两条。
“生生不息”、“日新其德”的阴阳化生之势不是直线向前的运动,而是回环往复的运动。所以,《周易系辞传》说“日往则月来,月往则日来,日月相推而明生焉。寒往则暑来,暑往则寒来,寒暑相推而岁成焉。”所以,黄宾虹用笔从太极图得到启发,左一下,右一下,有往有来,去必有复,于是笔势洞达,连绵不绝。宋代书画大家米芾说“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也是说“往复”的道理。再往前追溯到传世文献中的第一篇书论,蔡邕的《九势》说得更全面:
“夫书肇于自然,自然既立,阴阳生焉;阴阳既生,形势出矣。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故曰: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
文字和书画肇始于自然:不但伏羲画卦、仓颉造字如是,书之法、画之理亦如是。自然之理千条万缕,撷其要者便是阴阳。阴阳交会,万物生焉;阴阳往复,四时行焉。故天地虽无言,而“观复”能知天地之心。所以,孔子在读到《易经》的“复卦”时感慨道:“复,其见天地之心乎?”(《彖传》)
笔势往来与观澜有术
阴阳往复,故笔势往来不绝;笔势往来不绝,故形象叠出,随物赋形,顺势点画,不测如自然。于是,书画创作过程无异于四时之行、百物之生,与夫伏羲之画卦、仓颉之造字也。
势有往来,形随势出,故用笔“藏头护尾”,“无垂不缩,无往不收”。藏头是蓄势,以便发力,这是“往”;护尾是收势,以便发力后回到蓄势的状态,这是“复”。“藏头护尾”,所以寓动于静,行其所无事,故“力在字中”,不显山,不露水,藏于血脉之中,自内而外地撑出“肌肤之丽”。
老子曰:“孰能浊而静之徐清?孰能安而动之徐生?”《礼记·乐记》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回到易经,这便是《易》之为“不易”的道理。孙过庭《书谱》谓右军(王羲之)晚年“不激不厉,风规自远”,就是通过往复的运动,把动势涵养在静气中。这是用笔的道理,也是书画何以能修养性情的原因。
在自然中,我们能观察到“静水流深”的现象,也是这个道理。孔子“见大水必观焉”(《荀子·宥坐》)而有川上之叹:“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尽心上》)。水流之不舍,如昼夜阴阳之往复:东至于海而蒸腾为云,降雨于大陆而复归于海。水澜之回旋如涵动于静:水浅则流湍,水深则澜阔。君子观水,可以知往复之道、动静之几矣。观南宋马远《水图》,知圣人之言不虚也。
“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看马远的十二幅水图波澜万千,随势生象,可以知笔法矣。惟水软则无定形,随物而赋形,因势而起象:地势高下、水道曲直、水流迟速、河道宽窄、流量丰枯,都可以影响水象的不同,或长江万顷,或黄河逆流,或秋水回波,或寒塘清浅……这个道理正是《九势》所谓“惟笔软则奇怪生焉”的笔法:
地势高下导致的落差犹如毛笔在纸上的垂直运动,也就是“提按”;水道曲直犹如毛笔在纸上的平面运动,也就是“使转”,而因水道急转导致的波澜则犹如“绞锋”;水流迟速犹如行笔速度的快慢,所谓“导之则泉注,顿之则山安”(孙过庭《书谱》);水道宽窄犹如“提按”、“使转”和“绞锋”等动作以及行笔速度的变化等诸多因素所导致的线条外轮廓的复杂变化;水量丰枯则犹如水墨的枯湿浓淡变化。
惟笔软则奇怪生焉,惟水流则波澜生焉。故老子以上善若水,孟子必观其澜。观澜有术,则书道有法、画道明理矣。
“笔软”与仁通、往复、对话性
为什么“笔软”这么重要?因为只有笔软才能敏锐地体现用力轻重、方向、速度的变化和水墨含量及比例的变化。这正是人之“仁性”的象征。
孔子说:“惟仁人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里仁》)。“仁”是一种能感受、能调整的能力。程子明道先生说:“医家以不认痛痒谓之不仁,人以不知觉不认义理为不仁,譬最近”,又说:“医书言手足为不仁,此言最善名状。仁者以天地为一体,莫非己也”(《二程遗书》卷二上)。
仁而能感的活人是软的:不但身体是软的,心灵也是软的。软,所以能往复;往复,所以感通、能调适、能畅达、能向能背、能好(hao4)能恶(wu4)、能提按、使转、迟速、枯润,变化生新。死人、麻痹不仁的病肢或病变的内脏、封闭的心灵,则都是僵硬的,缺乏弹性的,所以不能往复;不能往复,所以不能感动,也不能调整自适、变化出奇,永远都是一样的、刻板的。
如果说柔软的毛笔是活的、仁通能感的笔,那么,硬笔和硬刷子就是医家所谓麻痹不仁的类型。同样的道理,也体现在宣纸的敏感、水墨的即时互渗上,乃至体现为砚的“体重而轻,质刚而柔,摩之寂寞无纤响,按之若小儿肌肤,温软嫩而不滑”(吴兰《端溪砚史》)。中国书画的“仁通有感、感而有生”不但体现在书画内容和笔墨形式上,甚至连基本用具和材料上都有鲜明的体现。
这种特点用传统语言说就是“仁通”、“往复”,用现代常见的说法就是“对话性”。无论笔墨纸砚用品,还是笔墨形式和书画内容,传统士人书画艺术的基本精神都是建立机敏生动的“对话”:笔与纸的随机对话和调适、水与墨的即时对话和交融,点画的映带向背、山水的环抱迎送等等,都在每次创作和观赏过程中活生生地发生着。
所以,历代书论画论特别重视“纸笔相得”,也就是纸笔的对话。虞世南《笔髓论》载“右军云:书弱纸强笔,强纸弱笔;强者弱之,弱者强之。迟速虚实,若轮扁斲轮,不疾不徐,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口所不能言也”,极具对话的即时性、随机性。
孙过庭《书谱》说得更全面:“一时而书,有乖有合,合则流媚,乖则雕疏。略言其由,各有其五:神怡务闲,一合也。感惠徇知,二合也。时和气润,三合也。纸墨相发,四合也。偶然欲书,五合也。心遽体留,一乖也。意违势屈,二乖也。风燥日炎,三乖也。纸墨不称,四乖也。情怠手阑,五乖也。乖合之际,优劣互差。得时不如得器,得器不如得志,若五乖同萃,思遏手蒙。五合交臻,神融笔畅。畅无不适,蒙无所从。”这就是为什么历史上很多名作都是即兴之作的原因(典型如王羲之《兰亭序》、颜真卿《祭侄稿》等)。
从根本上说,人的生命处境和生活情态本身就是在时机中和情境中的,所以,作为生命表现的书画也是时机性的和情境性的。培养观复体道、仁通能感的对话能力不仅是提高书画创作和欣赏水平的要求,也是提高生命能力和人生境界的要求。《易经》多叹某卦之“时义大矣哉”,《礼记·礼器》谓“礼,时为大”,孟子赞孔子为“圣之时者”,皆深有见于此者。
“观复”与书画作为日常生活修养
“仁通”、“往复”或“对话性”的特点最重要的体现还不是在文房用品、笔墨形式和书画内容中,而是在传统士人书家画家的生活方式中。往圣先贤和传统士人书画家的生活本身,就是“仁通”、“往复”或“对话性”的表现。
老子说“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王,王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没身不殆。”“观复”对于老子来说是从有限的个体生命达到无限大生命的关键行动,因为通过观复可以回归万物性命的本源,能回归本源才能明公旷达、知常通变、与时偕行、与大化同游。
程子明道先生用他的诗句表达了类似的意思:“闲来无事不从容,睡觉东窗日已红;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
“闲来无事不从容”正是孙过庭《书谱》所谓“五合”之第一合“神怡务闲”,诗题《秋日偶成》则暗合最后一合:“偶然欲书”。我常常在读书写作之余,漫笔题诗作画,真是人生最美妙的一件事情。我教学生书画也常说,无论你多忙,首先你应该是一个“闲得起”的人,否则学书画不可能上道。古希腊哲人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里面反复考察一个问题“如何生活方为幸福”?最后得出的结论也是“闲暇中的沉思”。
这个问题,我在高中的时候就想明白了,所以,后来选择了明知其无用的哲学。当一个人穷得只剩下闲暇的时候,便是读书悟道的最佳时机。书画也是类似哲学沉思这样的一件“穷快活”之事。遥想当年黄公望在松江卖卜为生的时候,闲来作画,也卖不了几个钱,那是何等自在逍遥。
孔子称赞颜回“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后来程子教人“寻孔颜乐处”,就是教人脱离物质享受的短暂快乐,寻求真正持久的幸福之源。这种幸福无论贫富,必然是从容闲雅的。如今学者和画家都已经高度职业化、产业化,哪有闲工夫读书以悟道、书画以养性?好在学者还清苦一点,文章不能拍卖,所以还能有闲以沉思。“诗穷而后工”,不但是作诗的道理,也是读书和作画的道理啊。
“万物静观皆自得”岂不是孙过庭所谓“感惠徇知,二合也”?“四时佳兴与人同”岂不是“时和气润,三合也”?“道通天地有形外,思入风云变态中”岂不是正是水墨入纸之象?古人所思,虽一为诗情,一为书兴,真是若合符节啊。至于最后一句“富贵不淫贫贱乐,男儿到此是豪雄”,则正是我们要说的主要意思:书画之道无他,为人之道耳。故常言道“字如其人”。
“字如其人”、“画如其人”的前提是,对于传统士人来说,书画并不是一件职业化、专业化的工作,而是日常修养的一个非常自然的部分。所以,书画成为书家画家性情的自然流露和真实反映。柔软的毛笔和敏感的宣纸都是高度体现《中庸》所谓“诚”的工具。笔软,所以任何细微的力度、速度和方向的变化都会忠实地反应在笔端;纸敏感,所以任何细微的水墨层次和用笔的动作都会毫无保留地显示在纸上。同样,书画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以任何细微的身体状态、心灵状态和生活状态的变化都会无法掩饰地反应在书画作品中。
所以,观赏和临摹古人书画作品,除了分析其技法和结构之外,首先一定要进入他的生活世界。譬如读王羲之的法帖,我们一定要回到它们起初作为书信和札记的本来情境,通过书札内容进入王羲之的生活,感其所感,思其所思,喜其所喜,忧其所忧,才能真正读懂王羲之。否则,王羲之对于你来说只不过是一堆技法和结构。你进入不了他的生活和书法作品的生命世界,王羲之法帖和你的法帖临习也进入不了你自己的生活世界和生命血脉。
几年前在中山大学博雅学院教书法的时候,我曾把王羲之的法帖按照春夏秋冬、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等主题逐一做了归类,一边分析书法技术要领,一边带领学生进入王羲之的生命世界,效果非常好。我们在这样阅读王羲之的时候,发现在王羲之的尺牍中,时节的变易、人生的遭际、身体状况的变化和亲戚朋友的悲欢离合,无不流露于笔端,表现在书写的笔触轻重、行笔的迟速、节奏的快慢、转折的方圆、字体的真草、章法的疏密等变化上面。譬如图版所示,《平安帖》从容清俊,一片平安祥和,《频有哀祸帖》频促跳荡,仿佛哀祸旋踵,使人疲于奔命。
(上为王羲之《频有哀祸帖》)
脱离日常生活修养的现代专业化书画艺术的未来隐忧
相比之下,现代学科分工体制之下的专业化、职业化、学院化、市场化的书画艺术生态真是值得反思啊。今天,在学院体制、市场体制、博物馆机制、展览和比赛机制的多重影响下,书画已经严重脱离日常生活:既脱离大众的日常生活,也脱离非艺术专业的文化人的生活,更严重的是,甚至脱离书画艺术家本身的日常生活。
于是,作为日常修养的传统士人书画艺术生活方式已经成为濒临灭绝的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出于现代学科分工和专业化的限制,读书人已经不再写字画画;出于艺术类高考体制等方面的影响,书画专业的学生和艺术家在传统文化和一般人文修养方面严重营养不良。更重要的是,由于受到电脑普及的影响和艺术品投资市场的影响,还有博物馆、美术馆机制的影响,传统书画艺术已经与大众日常生活严重脱节。人们已经不再使用毛笔,书画艺术的工具基础和群众基础被彻底抽空。
每当想到这些,我都不禁悲从中来,为传统士人书画艺术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感到忧虑。我并不担心,由于艺术专业教育、科研和创作的繁荣,以及艺术市场的培育成熟,中国书画,无论现代书法、实验水墨还是传统书画,无疑都会得到越来越兴盛的发展。但是,我担心书画作为一种观天地生意的修养之道和生活方式,却恰恰有可能在越来越繁荣的专业化和市场化中逐渐式微,乃至湮没无闻。
这便是为什么我作为一个非艺术学科的人文学者,却特别感到一种强烈的责任和使命,不揣天资愚钝,要去学习和实践书画艺术生活的原因。因为对于我来说,书画不是一种专业或工作,也不是一种研究对象,甚至不是“艺术”,而是象我的经典阅读和哲学沉思一样,是生活本身的一部分。